翌日,童明海一早就回到学校,整理文件。
原以为这时间只有他自己在,不料教员室的房门又打开,见到王老师「喀喀喀」地走进来,不禁一脸惊讶。
「啊,童老师,早安,想不到你也这么早呢。」
白晢的脸庞上绽开如花的笑容,王老师挥了挥手,便走回自己的座位。
他俩隔了好几个座位,只有在这个时间,才有办法边工作边闲聊。
「乍来初到,你工作处理得还好吗?交托给你的数学班有没有什么问题?」
「谢谢关心,工作还可以的,没问题。至于数学班……」说到这里,流畅的话语突然卡住了……明海忍不住苦涩一笑。
「有要帮忙的吗?备课有困难?」
「教学本身还好……就是学生,有点棘手……」
他刚说完,就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自己的话。
(岂只是「有点」,简直是难搞到极点啊!)
「哈哈,我也明白。」王老师也跟着苦笑:「先前跟你提过的……雪梦同学,她比较,呃,特别。 」
(才不只有她一个就是了……)
不只雪梦,连范廷仁也让明海有够好受的。不过对于一般的老师来说,他只是个比好学常发问的孩子吧,不但不觉得棘手,反而会对他很有好感。
「不过我还以为你跟她相处还不错喔……还是有问题吗?」
明海几乎冲口而出吐槽,但忍着了:「……您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呢?」
「我见过你们有在走廊说过话啊,那孩子竟然会跟人说话,我还以为你们关系不错。」
「原来说一句话就是关系不错啊……」
刷新三观了。
(不过在走廊……啊,是那次。)
那是第一次见面。
明海想帮助在搜索失物的她,却不但被拒绝,更被出言恐吓——那剑拔弩张的形势,现在他回想起也心有余悸。
「雪梦同学比较特别……据说她除了『不要提起我的姓氏』,就一句话都没跟人讲过了。」
「唔,这确实很……有她的风格。」
「所以老师都不想管这烫手山芋,不过我觉得,这么小的孩子就如此冷若冰霜,如此拒绝别人——拒绝整个世界……一定有什么隐情,而且也,太可怜了。」
太可怜了……他默默咀嚼着这句说话。
他并不否认王老师的说话,但,她跟一般孩子不一样,她是禁书使,在这连他自己也懵懵懂懂的年纪,雪梦就好几次差点把自己杀掉,就双手沾满鲜血——已杀了好几个本应是同伴的禁书使,根据范廷仁所说。
范廷仁,他又想起同为禁书使,感觉却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孩子。
……
「作为前辈,跟你说这样的话,好像不太合适呢。」
王老师不好意思干笑了几声,听得明海以为自己刚喝了杯黑咖啡。
「如果你能做到我们这班老师都做不到的事,如果她没闭门拒客,你能踏进她的内心世界——请你救救那可怜的孩子,拜托了。」
明海没说话。
他突然感到喉间一热,烈火把喉咙煎灼干了。
*
童明海想起了很久以前。
很久很久以前,他最早的所能忆起的片段。
他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,在意识到「自己」的存在时,他已躺在了路边,身上只有一块衣服形状的破布遮掩,倾盆大雨规律地拍打地面,千根利针刺**身体,他浑身疼痛却无力喊出。
血液逐渐变得冰冷,肌肉变成一滩泥水散在混凝土地上,他用力睁开双眼,却连最后的力量也流失了,意识要陷入第一场,也是最后一场的睡梦中……
「孩子!怎样了!你没事吧?」
厚厚的棉被盖在身体上,温暖的大手把自己抱了起来——那男孩永远,永远忘不了那刻残留在自己身上的温度。
救了他的是住在旁边大屋的老人。
老人把自己的姓氏给了这一无所有的男孩,也给了他「明海」这名字。
「明海,明海啊。」
在每晚晚上,老人会摸着他的头,或与他一起翻开书本诉说无尽的知识,或捉住他的手一笔一笔刻下他们在世界上的足迹。而做得最多的,就是老人抱着男孩,在他耳边轻唤说。
「在很久以前,人类还未把这世界点亮的时候。」
男孩已听过很多次了,但他还是一脸期待,翘首盼望老人说下去。
「黑暗的大海就像铁笼,把人类困在陆地这监狱里。但总有勇敢无畏的人,乘上大船张开帆布,一次又一次挑战这未知的黑暗大海。他们有时很幸运,能突破未知找到新的陆地,但更多是困在茫茫一片又漆黑无光的大海里,饿死,渴死,被浪涛淹没淹死——因为他们没有光芒引导,是失去了方向的无知羔羊。
为了引导羔羊,有人就在大海的礁石上建起灯塔,点明黑暗,引导他们。在现今整个大海都被知识和科技点明后,大海就不再可怕了。
明海啊,每个人生下来最初都没有知识,都在羔羊迷失在大海里。我希望自己能成为灯塔的燃料,燃亮这大海,才当上老师。如果可以,你要当一盏明灯,继续为羔羊们教导知识,点明这片黑暗的大海——就像我为你做的那样。」
这段话已刻进了他的灵魂深处,就像洗涮不掉的纹身。
所以,他现在是一位老师。
*
「童老师?」
王老师轻唤道,把他从回忆唤回现实。
「想什么想出神了?」
他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,说:「在想学生的事……关于雪梦同学……」
他顺着刚刚的话题蒙混过去。
「王老师,我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?」
「是?请说。」
「师之道,传道,授业,解惑也。我们尽力传授学生知识,把他们引去正途……但,我们真的能保证自己教授的知识是对的吗?我们所引导的真的是正途吗?如果不是的话——」
她说,请自己「救救那可怜的孩子」。
但他真的有能力吗?况且说不准,这所谓「可怜」不过是胡乱臆测——「狩猎禁书使的禁书使」所在的世界根本远超他的想像。
换个角度,那表面上认真好学开朗外向的范廷仁,也有他们根本无法得知的一面。
「这是很困难的问题呢,我也不知道答案。」
王老师一边苦笑一边摇头。
「不过,你想到这个问题,那现在的你一定比还想不到这问题的你,更接近正解了。」
明海认真思索了一会,还是一脸阴沉,不得其解。
*
范廷仁在大床上辗转反侧,彻夜不眠。
他已经在脑里模拟过无数种方案,却难以判断,仍一片混乱,就一事无成等来东方既白,始终得不出解答。
「喔,啊,哎,怎办……我才不要跟《红》扯上关系啊,绝对不要!」
他不断在床上打滚,直到闹钟响起,才戛然而止。
「啊,要上学……真心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学校里。」
坦白讲,中学教授的知识,他已全摸了个大概,他也没需要考试升学找份好工——应该说根本没这余裕。
他会入读银城中学,不过是学校位于这城市附近一带最好的龙脉上——是禁书使们的必争之地——想必雪梦也是同样原因才入读的。
当然他有比雪梦更进一步——跟别人打好关系。这等于多了一堆免费且避无可避的探子。范廷仁在这方面比独来独往的雪梦要灵敏得多。
「算了,上学去。既然还未想到下步,就当巡视要地吧。」
一进校门,他却得到了意外的收获。
一个意外的喜讯——也可能是噩耗。
「这——怎可能!」
在入读之初,他就悄悄往校园埋种下豆藤——他的禁书赋予他的,控制某特定植物的能力——现在整间学校每个角落,每块地板下,每面墙壁间都种下了豆藤,宛如一只巨大的怪兽伸出触手掌控住整个校园。
只要他踏入校门,站在他的植物上,他就会与这区域融为一体,只消移动意念,就能察觉到每个地方所发生的事。
所以在那个晚上,他才知道童明海尾随雪梦,能第一时间赶去现场。
即使如此,他还是以防万一跟人打好关系。这是他跟独自梦游的雪梦最大的差别。
「为什么……」
他就站在校门正中处,一手掩住面额,拼命转动脑袋的齿轮。
「为什么童明海会……」
他无法理解,为什么被雪梦捉走的他又像没事似出现了。
上课钟声响起。
*
「你说那个人又出现了?」
在教务主任负责的英语课,范廷仁罕见地一言不发——他没心机理会这无聊的猴子戏。
「那好办。」
另一把声音在脑内响起——正确来说,是途经散布在混凝土里的豆藤传入脑内。
「你不是已布好阵了吗?直接把他捉走就好了,先把最重要的『三』回收再说——你肯定是这样判断吧?」
(呃,没错,我是这样判断没错!但保密怎办?那么大动静不可能没人留意到啊?这里是学校啊?)
「很简单,把整间学校都处理掉就是了。」
(等等!要是——呃,算了。)
廷仁暗叹一声,他清楚自己的「伙伴」根本劝不动——这人跟自己是不同种族,再多的人也只会当成蝼蚁般面不改色一脚踩死——只好换个方向思考。
(但,可能他会反抗啊?雪梦会把他放走,搞不好他俩暗地里已达成什么协议——可能做了什么交易,或者雪梦威胁他——总之,如果贸然动手,逼得他和雪梦合作的话,我可打不过他们,就算我们联手也是场硬战。)
「是有这可能啦。」
(这样吧……我先跟童明海谈谈,试试能不能——)
「范廷仁同学。你怎么了?」
「啊!」
他被突然而来的叫唤声吓得差点弹起身。
「啊,老师……抱歉,我、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。」
教务主任边沉吟边点头,很简单就接受了一听便知是托辞的理由。
「难怪你今日心不在焉,要去医疗室休息一阵不?」
「呃,不用了,我会尽量专心的,很抱歉。」
敷衍了老师后,廷仁干回他的本业。
(我会先跟童明海交涉,试试套情报回来,下一步等拿到情报再决定。)
「随你。只要你记得,要是最终失败的话,你得跟《红》立约就是了。」
语毕,「伙伴」的气息便远去了。
紧绷着的肩膀终于放松了。
*
等到午膳时间,范廷仁少见地不顾仪态冲出课室,趁没人注意时跨越栏杆,由四楼跳到操场。
当童明海打开门,见到眼前的稚气笑容,禁不住惊呆成一尊石像——理论上才刚刚下课的范廷仁,已赶到地上的教员室门外,伏击自己。
他料到廷仁一定会找自己,只是料不到这么快。
「老师,我书本有点问题想请教,不知您有没时间——啊,没时间的话可以边吃边聊,我知道附近有很棒的餐厅哦,我带路吧。」
不等明海出声,他就连珠炮发气也不喘,十秒钟就念完整段急口令。也不等明海回应,廷仁就径自走了起来——不给明海拒绝的机会。
当然,明海也明白:
他,逃不了的。
范廷仁选了的是附近商业区里的一间高级餐厅。几分姿色的女侍应看到还稚嫩的初中生,竟眉毛也不动,不发一语就把他俩带到里头的高级厢房。
二人桌摆在厢房的中央,深红色的桌布中央放了瓶玫瑰花,房间深色的格调让人平静心情,却无法缓解明海的忐忑不安,浑身绷紧端坐坐直,倒是廷仁随意靠在软椅背上,一看就知是餐厅常客。
「放心啦,这餐我会请客的。」范廷仁露出招牌的纯真笑容:「毕竟是我让老师过来的嘛。」
「我这辈子还未到过这种餐厅。」明海无奈苦笑了:「现在的中学生真可怕。」
「啊哈哈,嘛,老师懂的啦,钱,其实不算什么东西,对『我们』来说。啊,我跟平时一样的就好。老师想吃什么?我很推荐这里的威灵顿牛排,值得一试哦。」
「那就要这个吧。」
待侍应离开后,廷仁便单刀直入,明海不禁把身体挺得更直。
「老师也厌了绕圈子了吧,我就直接问了。」
廷仁语锋一转,身体靠前,十指**摆在桌面上,放松的细小身体顿时变得像巨大山岳散发不怒而威的压逼感。
明海再一次明白到,眼前的根本不是什么初中生。
不只是禁书的力量,连谈判需要的技巧,由说话到身体语言,都极俐落熟练。
到底范廷仁这班禁书使,是怎样长大的?
「老师,您跟雪梦达成什么协议了?」
明海咬了咬牙——这就是雪梦放他走想要的效果了。
「没有。」
他只能如实回答——即使这事实听来实在很假。
「她提议我把禁书交给她,她就不会为难我。我说禁书是你『借』给我的,我不能答应。于是,她就不要禁书了,直接把我放了。」
范廷仁又把身体靠回椅背,低声沉吟。
明海也明白他的反应——换着自己是对方,听到这回答,也会觉得荒唐可笑,难以置信。
「果然无法相信吗?」
「坦白讲,是的。」
范廷仁无奈苦笑,只能苦笑。
「荒谬到,怎形容呢,太平山上好像刻了句话,叫『汝欲无言』?」
「是泰山,而且是予欲无言。」
「啊啊啊,随便啦。真的很荒谬,荒谬到有点怀疑自己的智商,我是不是笨到别人觉得用这样荒谬的故事就可以骗到我。」
明海只能点头,他也深有同感,可惜事实就是如此讽刺。
「好笑的是,荒谬到这样子,反而像是真话了。老师要骗我的话,肯定会编个更高明的谎话吧。」
「啊?」
明海讶异地微微张眼,他想不到自己「直言相告」真的奏效。
「你竟然会相信这,呃,荒唐的说辞?」
「我想相信啦。」廷仁闭起了眼睛沉思:「换个角度,站在雪梦同学的角度,我是『能理解』她为什么这样做,当然我是肯定不会这样行动的。」
「也是。」
「不过也无法相信。我个人还是很难排除老师反过来利用这心理,巧妙蒙骗我们的可能性。」
这也是没办法的事。
「那你有什么打算?」明海总算呼了口气。
既然他而今处于半信半疑之间,起码是不会直接动手的——希望如此吧。
「暂时想不到的话,我先说我的方案——坦白讲,我是不希望跟你们的事牵涉太多——我只是想好好教书。」
见范廷仁没有反应,他就进一步说:「如果可以,我是希望把禁书还给你们,从此不再牵涉什么,关于禁书的事,我会发誓永远埋藏在记忆深处,绝不泄漏,这样可以吗?」
不料,范廷仁迅速答话,比反射动作更快。
「不行。」
「咦?为什么?」
明海难掩惊讶——至少,他认为自己的提案是起码对范廷仁没有害处的。
「不说利害,先讨论最基本的可行性——做不到。名义上是我『借』你,但在实际所有权上,禁书现在的主人是你。要把它回收,首先得把你杀掉。」
「咦?但——」
「请你先记住,《爱丽丝》是规格外的禁书。雪梦同学做到,不代表我们做到。」
明海看似料不到精心设计的方案一瞬间就被驳回,忍不住泄气了。
「如果这不行的话,你打算怎样?」
范廷仁正沉思,只是被电话铃声打断了。
「是?我现在还在上学呢——什么?」
他惊得弹了起身,木桌被拍得左右摇摆了好一阵。
「我立刻过来!」
廷仁正想冲出门,明海立刻喝止:「不管什么事,首先请你先付钱——怎了?」
「抱歉。」范廷仁扔下一叠钞票:「杨雪梦要把我家拆了,不赶回去的话就得露宿街头了。」
语毕,木门「呯」一声关上了。童明海弯腰捡起钞票,又坐回去桌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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